怪屯由于是山区,土地非常金贵,村上的房子盖得很拥挤,一家挨一家,山墙接山墙。墙都是从山上挖的石头做跟脚,然后用版筑,或用土坯垒。房顶缮的都是黄白草,只有石头家是瓦尖飞,在房山上扣了两趟瓦,因为石头的老婆和爷爷李病吾都是先生,家景比别人好一点儿。

    生产队的牛屋在村东头,三间,也是草房,不过比户家的略大一些。房子是北屋。全队两惧牛,两头驴。所以,牛屋里一头两个石槽,三个槽喂牛,一个槽喂驴。俗话说,一个槽上栓不住两个叫驴,真不假。三个槽上的牛吃草时都安然无事,各嚼各的,唯有驴槽上的两头驴却不安生,光咬架,不时门儿——昂!门儿——昂!叫一阵,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了。

    不过也不能说牛们就没事。那头尖屁股、豹花脸的母牛,拴到哪个槽上,哪个槽上的牛就立楞着眼,用角抵它。这头牛有个名字叫花脸。牛把李长有是个偏心眼家伙,花脸被抵以后,也不同情它,反而从墙上取下鞭子就打。他也不喜欢花脸。花脸瘦楞楞的,夹膀,尖臀,没力气,车拉不动,犁地也不扛墒(地犁不直)。牛觉得它丑,人也觉得它丑。人和牛都不爱见花脸,花脸心情就不好,生活也不好。这样,就把花脸单独拴到一个槽上,别的槽拌鲜草,它的槽拌隔夜剩草,别的槽撒黑豆料,它的槽什么也不撒,只泼清水。

    因此,别的牛槽上耳鬓厮磨,絮絮索索,就连驴槽上也吵吵闹闹、红红火火,只有花脸单槽独处,忧郁地咀嚼着,咀嚼着它的孤独和落寞。

    唉!可怜的丑牛啊!

    1974年11月21日夜里10点46分(李四馍提供的时间,他开夜车复习功课),李长有点着挂在二檩上的马灯,回家跟老婆亲热去了。这马灯是长夜亮着的,只是人睡以后,将灯焾捻小点儿;屋里拴这么多牲口,没个灯照着可不行。靠后墙用土坯垒个土炕,炕里铺的麦秸,柔软暖和。李长有平时就睡在那里,每天多给他记两个工分。

    那时候粮食还很紧张,天阴下雨或农闲的时候,许多社员晚上就不吃饭。不吃饭光饿,所以就早早的睡了。10点多钟,除了牛屋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外,整个怪屯黑的就跟死了一样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刮起了大风。山里的风很响,像有几百万只老虎张着大嘴在吼。

    这时全村的人都在睡着,就是李长有,在跟老婆热乎以后,也死死的睡着了,啥时醒来才会回到牛屋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两头驴又打起来了,咬,踢,“门儿昂门儿昂”地叫。它们把栽在槽头的木杆子撞倒了。木杆倒下去后,砸着了吊在檩上的马灯。吊马灯的绳子烟熏火燎,早就朽了,孬好一碰,就掉了下来。而马灯的下面,很传统的放了一罗头麦秸。麦秸本来就易燃,加上浇了一壶煤油,兴高采烈的就着起来了。房顶上垂下来许多灰絮缕,下面火焰一烤,灰絮缕就像刺火箭一样,刺溜刺溜往上蹿。房顶的高粱箔子和黄白草都是干透了的,立刻就热烈响应起来。当房顶被烧透,火焰从房子里边窜出来后,狂风一吹,“轰隆隆”如雷一般轰鸣。这火焰不往上边窜,却像一条巨龙,又像房脊上架了一个巨大的火焰喷射器,火头子贴着房坡从东边向西卷,刹那之间,就从牛屋卷到了与牛屋相邻的李馍家。李馍家西边是李长有家,李长有家西边是李石头家------要不了半个钟头,整个怪屯就会成为一片火海。而此时,全村人还都在梦中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从村东到村西,响起了剧烈的撞门声,哐!哐!有的门响一声,有的门响两声,而且大部分门都被撞倒了。人们被撞门声惊醒,以为来了强盗,可是冲门一看,却看见了从东面滚滚而来的通天大火。可是门怎么会倒了呢?循着不断远去的撞门声望去,他们看见了花脸——那头牛也憎、人也恶的丑牛。它用豹花牛头在挨家撞门,速度非常快,撞一下或两下就往下一家跑。

    这场大火烧得很惨,整个怪屯给烧光了,另外四头牛、两头驴也都烧死了。而丑牛花脸却不知道是怎么撞开牛屋的门跑出来的。村上的人却没有一个伤亡。两个钟头不到,全村就成了一片灰烬。全村人都站着发愣,望着面前的灰烬感到后怕:再晚逃一步,人不也成了一段正在冒烟的焦糊糊了吗?这时他们才突然想起了牛,想起了丑牛,是丑牛给他们报了警,是丑牛用头撞开了门,让他们省去了摸黑开门的麻烦,为逃命争取了时间。如果不是把门撞倒,肯定会有不少人家在慌乱中拉不开门闩,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。

    人们不约而同地将头扭向村西,去寻找丑牛花脸。村子最西头是全村唯一的外姓人娄庆家。娄庆的房山头就挨着麦地。娄庆家的房坡上还有一点明火,照见丑牛花脸躺在麦地里。人们“哗”一下都向那里涌去。他们看见花脸的豹花头上满头是血,两只又细又弯的牛角不知撞掉到了哪里,牛角根只剩两个白色突起,突起上挂着血丝。

    花脸不是蜷腿卧着的,而是四腿伸着,像死了一般躺着。但它显然没死,人们看见它的头歪着,伸着舌头,一下一下地撩地上的麦苗。它肯定非常饿。狗日的李长有!昨晚仅给花脸的石槽里倒了半筛麦秸。

    因为11月了,天很冷,风又大,星星洒洒的雪花吹打在脸上。就有两个人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揭下来,盖在花脸身上。李长有哭了起来,蹲在牛头旁边,把周围的麦苗採下来,扔在花脸嘴边。

    全村人的命都是花脸救的。花脸从此就成了怪屯人的宝贝,成了怪屯人的祖爷爷,怪屯人敬着他,娇着他,护着他。夏天,让他吃最嫩的青草。冬天没有青草,李长有就到麦田里给它割麦苗吃,大队支书谷保堂骂了几次也不中。不论春耕或秋播,再忙,也不让花脸干活。花脸整天被拴在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。李长有天天拿个竹扫帚在它身上扫,一是给花脸刷痒,二是刷花脸身上脱掉的毛和沾上的草屑灰尘。他一没事就拿个蝇子拍站到花脸身边,看见蝇子、牛虻飞来就打。这天花脸卧在地上,屁股底下流了一滩鼻涕样的东西。李长有的孙子不懂事,拎根竹棍去戳牛屁股,戳得花脸大叫一声跳起来。李长有大怒,夺过棍子就打孙子。孙子只有7岁,尖叫着往家跑。可是李长有不解气,撵着打。媳妇出来了,护儿子,李长有二话不说,连媳妇也打起来。媳妇的娘家爹正好来女儿家走亲戚,就出来护女儿,李长有竟又对亲家大打出手,让外村人传成一个笑话。

    花脸是头母牛。那天李长有打了孙子、打了媳妇、又打了亲家以后,仍怒气不息。他回到树下,心疼地用手在花脸身上抚摸着。这时,他注意到了地下那滩鼻涕样的东西,也注意到了花脸红肿的水门。喂了几十年牛,他当然是有经验的。他知道,花脸是发情了,春二月,是牛跑栏的季节。

    不只是他,村上其他的人也注意到了。于是,就有了一个不约而同的想法:给花脸跑栏。人是要结婚的,不管男人或女人,一辈子不结婚,不尝尝异性的滋味,那是人生最大的遗憾。做父母的,最对不起儿女的事,就是给儿子说不下媳妇,或是给女儿找不下婆家。

    人畜一理啊!全村人都有这种心情,并且成了一桩沉重的心事:要让花脸结一次婚,跟公牛交配一次。

    花脸不是没跟公牛交配过。但是它丑啊!公牛都不上,反而踢花脸,抵花脸;人逼得急了,就抵人。所以,至今花脸也没交配成过。每年二八月交配期,花脸的屁股底下都要流出大量的白带,水门红肿,昂着头,发出“哞哞”的长叫。他一定煎熬得很痛苦。现在,花脸连角也没有了,头上一大片疤瘌,连毛也不长,比原来更丑了,公牛们肯定更看不上它了。但这是全村人的心愿,不让花脸跟公牛交配一次,就像不给自己的儿子说媳妇、不给自己的女儿找婆家一样,会使他们憾恨终生啊!

    于是就想办法。

    第一个办法是李长有想的。他把一条苏体花被单从被子上揭下来,蒙在花脸身上,特别注意把头盖严。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,既然公牛都嫌花脸丑,用花被单一盖,公牛就看不见它的丑样子了。特别是花被单,花脸一披,像穿了一身花衣裳,像披了一件婚纱,花脸就俊俏了,公牛们肯定喜欢。当然,花脸的屁股必须露在外面,这是没办法的事。

    这天全屯人像过节一样——不,像真的给花脸办婚礼一样,都围在牛屋院一棵构树下。花脸身披翠花婚纱,拴在构树上,李长有左手牵着牛绳,右手拢着牛头,在牛头上轻轻地抚拍着,像一个幸福而骄傲的伴娘。